黎族原始土陶
原标题:黎族原始土陶: 遗忘了时间,还是被时间遗忘?
黎族的海南,原始的海南
对于海南的认知,很多人只停留在海滨沙滩。事实上,沙滩只是海南陆地和海洋之间一个浅浅的交界带,还有两个面积更广阔的领域则一直被外人们所忽略,一是浩瀚的大海,二个是深邃的森林。而黎族人的故事,恰好可以帮助我们领略海南森林的这一面。
尽管黎族人生活在一个大海岛当中,但是从其保留下来的生活习惯等来看,黎族人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靠山吃山的森林民族。森林是一层厚厚的掩护,黎族人居住在森林里,隔绝了和外界的频繁连接,成为一个封闭或半封闭状态的民族,进行着相对独立的生产和生活,以至于许多古老的技艺、文化依然能够传衍至今。
当然了,在今天这种全新的社会经济条件下,茂盛森林也抵挡不了市场力量对传统黎族村落的入侵与裹挟。在短短几十年间,黎族人的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迁,以至于要找寻遗忘的生活痕迹已经越来越难了,这算不算另一种不幸。
在过去两年里,《锦绣》已经为读者呈现过海南黎族织锦、海南黎族树皮衣等独具特色的手工技艺。而这一回,我们将继续深入到黎族人的器具层面,探访即将消失的黎族原始制陶工艺,希望以此给读者增加一个了解黎族历史和文化变迁的新视角。(许伟明)
【一】
海南省昌江县的保突村,现在正在采收甘蔗。紫皮细杆的甘蔗,于平常用来直接啃食的甘蔗有很大不同。它们被捆成一大把又一大把,堆在道路旁边,等待进村收购的车辆。
中午刚过,村子里人很少。这是农忙的季节,多数人都下田去采甘蔗了。问了几个村里少年,在村里拐了几道,才来到了羊拜亮的家门口。铁栅门紧紧关闭,我们一敲门,门内的一条狗便狂吠起来。许久过后,紧闭的铁门才被慢慢拉开,露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头来,那条狗也哼两声就跑掉了。
羊拜亮是海南昌江县黎族原始制陶技艺的国家级传承人,她的孙子为我们开了门,门后是一个小院子,我一开始以为院子里会有一个烧陶的窑炉,或者堆满了土陶的成品和半成品,但都没有,而是被农具占满了。院子深处的木门后面就是羊拜亮的房间。
羊拜亮正在睡午觉,尽管我们说可以等老人起床,但她的孙子还是把奶奶叫醒了。3月初的海南山区还是有些冷,这几天还断续下了些雨,据说是一年中比较冷的时节了。羊拜亮拉开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满面皱纹堆满欢迎的笑容,也使得眼睛显得更小。她已经82岁,瘦小而驼背的身体离不开拐杖的支撑,颤巍巍地从房间走出来。经过一番努力,她坐到一张椅子上。我对突然的到访给她带来的麻烦感到有些不忍。
对于没有黎族地区生活经验的外人而言,黎族语言比英语更为难懂。羊拜亮的黎族话,我一句都没能听懂,她的孙子似乎也对翻译感到无能为力,于是我们只能做一些情绪上的交流。她笑容满面,热情欢迎我们,但也清楚我们此行是为了探访她的故事和土陶的工艺,但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再做演示了,但言语的交流也会是无效的。
我们之间的交流迫切地需要中间人的帮忙。于是羊拜亮起身,一步步地向屋子外边走。在家门前的一个茅草屋旁边,羊拜亮对着一片田野喊了很多声,像在叫唤某一个人。田野上,大片的甘蔗已经被砍倒了,风拂过草丛,我没有听到有人应答她的声音。
那间茅草屋是政府部门给羊拜亮建的一个小作坊,里头陈放了不少土陶物件和做土陶的工具,有土陶做的盆、锅、杯、壶、缸等等,它们安静的样子,像是把时间给遗忘了,或者被时间遗忘了。我内心有些沮丧,是不是只能面对土陶制品,却和眼前的传承人一点都无法交流了?
但过了一会儿,一个带着尖斗笠的妇女从田野边走了过来。这才明白,羊拜亮刚才是在叫唤她的孙媳妇文阿芬回来为我们翻译和介绍——文阿芬能说一口清晰的普通话。
【二】
文阿芬入到茅草屋里,将一些放在袋子里的土块取出来,倒入到一个木制的大舂臼里,然后用一根木棍舂捣土块,土块逐渐变小、变细。然后她用一个晒眼极细的竹筛子将这些细土筛出来,最后落到一层土已细如齑粉,用手一抹似若面粉。
这些用来制作土陶的土块,取自村子周边的田地里。但并不是所有的土都适合土陶。羊拜亮会在土地里寻找,通过试制确定哪个区块泥土适合了,以后就专门取用那儿的土。
从成分来看,土陶的泥土里,除了土之外,还有一些砂石的成分。从田里取回来的土,晒干之后就存起来,不需要特别的加工,等再需要的时候拿出来舂成粉末。
一旦泥土称为粉末,就可以直接加水搅拌和泥,就像和面粉一般了。这里头省掉了其它地方制作土陶或者像宜兴制作紫砂壶那样,还得有一个将湿泥土存放一段时间的“发泥”过程。
和好的泥土,就可以用来制坯。而制坯,是最能体现黎族原始制陶的“原始”一面的工序了。
制坯主要方法有两种:捏制、泥条盘筑。捏制是好理解的,便是直接用手捏,比如捏一个杯子、小盆等,像孩子玩橡皮泥。但是如果要做大一点的器具,单靠手是捏不来的,又没有先进点的工具,黎族人就想出了泥条盘筑的方法。
海南省博物馆的黎族文化展厅,专门展示了泥条盘筑技艺的模型。泥土被搓成辫子一般的条状,然后从下往上,一层层地盘筑,再将泥条之间抹平。这和手拉坯工艺很不同。以前我在陕西铜川、贵州贞丰县、浙江宜兴看到的制陶、制瓷的拉坯,都依赖于一个快速转动的轮盘,用手将原本坍塌的泥土一点点地拉高,成为一个圆而均匀的形状。
黎族土陶这种泥条盘筑的手法,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大概是因为,在黎族地区没有普及快轮,因而手拉坯是不现实的。但这也导致了,黎族土陶的器形是很难做到浑圆匀称的。依靠人手感觉做出来的盆、罐、缸,看似圆形但不是特别圆。因而无论是羊拜亮、文阿芬做的土陶,还是海南省博物馆里展出的器具,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不规则的扭曲。
完成制坯后,就有了完整的器形了。放在干燥一些的地方存放,10-15天内完成阴干,接着便就可以进入到最后的烧陶阶段了。
烧制的过程也很原始,一般是露天篝火式焙烧。在空地上铺上木柴,再放上阴干后的陶坯,再覆盖一层草,点燃。在高温作用下,陶坯会发生一系列的物理化学变化,松散的黏土聚结起来成为有一定强度和硬度、结构较为致密的陶器。其间,不断地往火堆上添加整车稻草,以助火力。稻草烧完后,陶器上形成厚厚的火灰,这时火渐渐由表入里,持续着小火状态,进行短时间渗碳,使陶器的孔隙度降低,结构更为致密,制得的陶器更光滑、坚实。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烧制后,陶器已经变得通红。将其一个个挑出来,然后再撒上几滴用捣烂的“赛子若”树皮浸泡的树液,这个过程叫“淬火”,灼热的陶器碰到低温的树液便渣渣作响,等陶器冷却以后,树液的斑点变成红黑的颜色,既是一种装饰,也能增加陶器的硬度。
由于是在露天进行原始的篝火烧制,热度很容易消散,由于篝火的温度只有达到800℃左右,黎族土陶表面无法结成一层光滑的釉,手摸上去,有一层很明显的粗涩感。这不像此前我在很多汉族地区看到的土法制陶,由于用窑炉烧制,温度能够达到1200度,只需在挂陶衣的黏土稠浆中加入一些石灰或草木灰等物质时,烧制出的陶器表面会呈现光滑明亮的釉层。当然,这种粗涩原始,也赋予了黎族土陶不同的味道。
【三】
黎族人生活在大山里,从现在海南众多黎族自治县的分布就可以看出,几乎所有的黎族自治县都远离海岸线,聚居在以五指山为中心的大片原始森林地带,其生产生活形态也有着鲜明的森林特性。
这和外界对于海南的认知很不一样。海南是一个大省,沿海地区长期以海洋渔业为生,给人一种向海而生的开放感觉。但作为海南岛上最早的居民,黎族的历史和海洋的关联却远远没有和森林的关联那般密切。而这种森林里的自给自足的生产生活形态,由于和外界的接触少,也使得其能够在很长的时间里得以长久的保存和传承,使得其民族文化中有些鲜明的原始气息。包括一些地区黎族人的纹脸习俗、以巫为特征的原始宗教信仰、以树皮为衣服的古老工艺等,都是非常古老的。
昌江县的黎族原始制陶技艺,也是黎族古老文化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土陶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土陶制作的釜、甑、瓮、碗、罐、蒸酒器、蒸饭器等,涵盖烹饪饮食等所需要的各种器皿。
但黎族地区做土陶也是分区域的,不是每一个地区的人都会做,也不是所有人会做。羊拜亮所在的保突村,是在周边地区中以做土陶而闻名的村子。在以前赶集的时候,羊拜亮们会把土陶运到集市,由于货币不流行,所以主要是以物物交换的形式展开。
文阿芬说,在土陶换稻谷的时候,土陶的容积决定了能换多少稻米。她说,“大的装一半的稻米,小的全装满。”像蒸酒器、蒸饭器这类大的土陶,能换回它所能装的稻米总量的一半,而一些小罐子、小器皿,能装多少稻谷就换多少稻谷。
尽管在黎族人过去的经济生活相对来说比较原始和封闭,但仍然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分工和商品交换。羊拜亮做的土陶除了一小部分留给自家用之外,更多的则是拿去交换。这也使得土陶制作成为其家庭生活当中的支柱之一,因而她更加重视土陶的质量,生怕将质量不好的陶器交到别人手里头。
黎族土陶的长期传承,应该和黎族地区冶铁技术不高有关系。从海南博物馆显示情况看,黎族人在日常生活中对铁器的使用并不多。冶铁的技术需要比土陶烧制更高的温度——超过1000摄氏度。而黎族人似乎对高温的控制并不是很在行,土陶的烧制温度只达到800摄氏度,这一温度不能打铁也不能熔铁。
在清代,中国黄河和长江流域的耕种技术已经大大提升了,但海南黎族地区的农业耕种技术则还很原始。据载,当时“生梨不知种植,无外间蔬菜各种,唯收山中野菜用之”。虽然在后来黎族的农业生产水平有了较大提升,但在很多地方的原始面目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变。
海南地区的很多铁质农具是从汉区输入的,只有很少的黎族铁匠能做修补,但不能自己制作铁器农具,使得铁质农具往往价格昂贵、尺寸不足、效率低下。对于农村生产最重要的农具尚且如此,何况是用来生活的炊具、餐具。
因而在中国很多其它偏远地方已经逐步普及铁质的炊具、锅具的时候,黎族山区里则还保留着原始土陶的工艺。他们用土陶的器皿做饭、烧水、蒸酒、吃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四】
土陶烧制,过去是黎族家庭经济中的一种副业。传统的黎族家庭经济结构是,男人负责耕种农耕,而女性则从事家畜家禽饲养、纺织、土陶烧制等副业。然而这种副业的发展水平也不高。在纺织上,黎族人织机并不普及,至今织锦还依靠腿部来撑起经线,效率很低。在土陶烧制上,其工艺水平也是很原始的。
有意思的是,在陶瓷烧制这件事情上,黎族人只传女、不传男。女性参与了从选土、筛土,到制坯、焙烧的全部过程,男人则从不参与。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的黎族妇女都能掌握制陶技术,一般而言,一个村寨有两三个人会制造。而制陶的技术主要是依靠家传来传衍,主要是传给女儿、儿媳。羊拜亮阿婆从小和母亲学习制陶技艺,嫁到保突村后又和婆婆接着学土陶制作。后来又将这种技艺交给了她的女儿黄玉英,以及孙媳妇文阿芬。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远在边远的保突村也被甩进了市场经济的大循环里,年轻人不断地外出打工,原有的生产生活方式不断被冲击。像海南很多黎族村落一样,保突村已经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原有的简陋破旧的“船形屋”一个不剩,也很难找到其它鲜明的黎族文化印记,外地人走进村子里来,只会觉得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海南村落罢了。
包括在整个海南地区,黎族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也在快速消失,这种消失就是在过去几十年里发生的。整个昌江县域里,也很难找到传统的黎族村落了。我们在昌江县里唯一见到的一座黎族船形屋是在昌江七叉镇大章村里,里面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屋内光线不足,老人还用过去的土陶器具来烧水、做饭、存放食物等。而这座屋子的周边,则是新建的红砖水泥房子。
今天,对很多黎族人来说,黎族土陶已经变成了很遥远的记忆了。海南很多人都知道黎锦,但却不知道黎族土陶。因为它实在太原始了,它的存在依托于过去原始的生产生活方式,在今天是很容易被打入到落后的、需要抛弃的名单当中。
2005年,昌江县文化馆的人陪同省里专家来到保突村,找到羊拜亮,说是她的制陶技术要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06年,昌江黎族手工制陶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遗名录,羊拜亮也入选成为第一批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也因此,村口建立起了一个土陶烧制的传习所,供村里的土陶艺人们平日烧制使用。
而在这个传习所里我们看到,男人已经不再远离土陶烧制这件事了,机器也介入到了碎土的过程,而且为了提高成功率,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煤气窑可以用来烧制;而这里的器具已经不只是传统的生活用的功能器具,还有一些新的观赏性土陶。我不知道这些改变意味着什么,但至少这种古老的土陶制作技艺没有消失了。
文阿芬是羊拜亮很得意的徒弟,而且是保突村技术最好的制陶师之一。已经有很多外人向她预定土陶,这项手艺重新成为经济的来源之一了,虽然并不多,尚不足以完全支撑生活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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